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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家分娩陪產日記 精選

2018.05.11   陳鈺萍|婦產科醫師
刊載於專欄 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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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,我參與了「生產改革行動聯盟」的成立,認識了一群致力生產改革的夥伴,開啟了另一個世界。「這才是對待產婦的理想方式啊!」看著夥伴居家生產的影片,我淚流不停。2015年生動盟的另一位夥伴小怡居家生產,我是接生者,那也是我從事順勢生產的起點。

忘記是哪一天,我問小怡:「你想要在家裡生嗎?我去幫你好不好?」而從我們約定好的那天開始,我就一直記得預產期是10月20日。8月忙完自己研究所畢業事宜,找了一天跟小怡相約到她家,一起討論在家裡生,要做哪些準備。看到有個大浴缸,想到舒緩產痛時可以用。「有想要在水裡生嗎?」我隨口問小怡,「都可以喔!」對於怎麼生,我沒有任何預設立場。

19日下午,小怡傳來落紅的消息,20日清晨開始規則陣痛進入生產的潛伏期。產科教科書中,初產婦從規則陣痛到寶寶出生容許的醞釀時間是20個小時,但是這樣的盤算,視進醫院待產為必然,小怡在家中自由自在的,我總覺得產程會快一些。教科書中對於待產過程胎兒下降的描述,有四個力量:羊水壓力、子宮底對寶寶臀部的推力、母親腹部肌肉下推的力量、寶寶身體的伸展。這當中沒考量的,是產婦自由活動時的「地心引力」。美國Laughon醫師與她的同事於2012年發表的研究,比較了1959-1966與2002-2008兩個世代的生產,指出美國近50年來,初產婦的第一產程延長了兩小時之多。兩個世代的差別,包括近代產婦年齡較大、體重較重、減痛與催生使用較多、以及剖腹產率提高。研究成果建議我們應該重新檢討近年來,越來越多的醫療介入,對於婦女生產造成的影響。一直以來,西式產科學對於產程要從何時開始算,無法有很明確的定義。在美國有兩種算法,一是產婦自覺的規則宮縮,二是收住院待產的時間,但兩種算法都充滿不確定性。之前跟小怡討論生產計劃時,我就答應她待產過程不內診,所以小怡的產程,我無法像在醫院那樣畫出產程記錄圖,那需要紀錄子宮頸擴張程度與時間的關係。

送孩子去上學,從容地做完家事之後,揹著產包與咖啡機坐上公車,準備到小怡家陪產。估計還不會那麼快生,中午還可以去台科大講完課再回來陪。到小怡家不久,小青也來了,她拿起攝影機問小怡:「看到鈺萍來的時候,有沒有很安心?因為醫生來了。」小怡說:「我沒當她是醫生耶!就覺得是個朋友來陪我生產這樣。」第一次不被當醫生還很開心。或許對小怡來說,「醫生」是一種「白色恐怖」,穿著白袍象徵握有權力不可侵犯的專業,失去某部分的人性,也沒多少商量的餘地。在專業自主權與產婦對自己身體自主權的中間,應該還有一個可以共同協力打造卻不衝突的空間吧!陣痛時我們就休息,不痛時我們就喝咖啡聊天,時間過得很快,一下子就中午了。出門講課前,我要求看一下外陰部的狀況,確定還沒有寶寶要出來的變化。也交代小怡老公阿火,萬一講課當中產程大進展,要如何接住寶寶。「其實第一胎啊,你看到寶寶的頭髮再打電話叫我回來,都還來得及。」我笑著跟阿火說,就出發到20分鐘車程外的台科大去了。出門前,小玲老師正要從台北車站出發到小怡家,覺得更放心了。

講完課在計程車上發訊息給大家,說要回去了。捉狹地在群組問:「生好了喔?」阿火說:「有這麼好喔!」小玲老師說小怡正在睡覺,心想這時若睡得著那產程應該是慢下來了,不知會停多久。回到小怡家,她小睡片刻之後剛好起床,看她的狀況覺得還要一些時間,寶寶選的可能不是這個時辰。我就先回家接小孩安頓他們,晚上9點多才再度進小怡家,帶了好幾瓶事先準備好的啤酒。小玲老師跟我說:「應該快了!」小怡在我到的十分鐘前進了浴缸。拎著啤酒到浴室,問小怡要不要一起來一杯,幾句話中間,她就進入了「大痛期」,說不出話來,寶寶作勢要出來了,我只好把啤酒先放回冰箱。

我探了探浴缸的水,覺得太熱了,問小怡有沒有要出來。小怡說她不想離開浴缸,那我就要開始做水中分娩的準備了。因為過熱的水會消耗體力,確定小怡沒有要離開浴缸,我開始調水溫,想調到接近體溫就好。隨著產程的進展,水中的血塊增加,還有一些便便,我想要保持水的清澈,一方面觀察寶寶的進展,一方面也預防寶寶出生後吸入。但是水這麼一進一出的,我擔心擾動到小怡的平靜,在確定她不會被我擾動之後,協助她度過陣痛的同時,也盡量維持水的清澈。這樣的時間,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,都是漫長的卻又珍貴的吧!大家同心等待寶寶的出生,當寶寶頭髮出現在水中飄動時,我指給阿火看,但我讀不出阿火表情意思。在小怡一直擔心自己失態叫太大聲的同時,阿火直說:「比我想像的好太多了!」

後來,小怡是在浴缸裡趴在邊緣生出寶寶的。當寶寶的頭順利娩出後,為了避免接觸到空氣開始呼吸,我低聲要小怡維持蹲姿不要站起來。再用兩次力,寶寶就完全娩出了。我拿好阿火之前準備好的大浴巾,小玲老師抱住寶寶交給我,初步擦乾後交到小怡懷裡。寶寶開始放聲大哭,活力滿滿,不用吸球抽吸,也不用倒吊打屁股。我跟小玲老師還有阿火,扶著抱著寶寶的小怡,到床上去休息。「下一次,子宮再有強烈的收縮,就是胎盤要出來的時候喔!有這樣的感覺再跟我說。」一邊打理著小怡跟寶寶,一邊這麼跟小怡說。一段時間後,我讓阿火幫寶寶斷臍。「好像在剪綵喔!」一旁攝影的鈺婷這麼說,整個房間充滿歡樂的氣氛,阿火斷了寶寶的臍帶後,就去開香檳了,大夥兒就一人一杯喝了起來。順產,本該如此歡樂。

小怡一直把寶寶抱在懷裡,擁抱孩子的催產素,讓子宮一直堅硬的收縮著,也讓人覺得在醫院產後常規打一針子宮收縮劑的多餘。歡樂的氣氛中,也沒注意到胎盤其實早已娩出,拿彎盆接的時候,預期還會有一陣血流出,卻是乾乾淨淨。在醫院產後立即輕拉下的胎盤,通常會伴隨至少200C.C.的血吧。胎盤娩出後,小玲老師提醒我檢查一下裂傷的情況。陰道是H型的,通常在不剪會陰的情況下,若有自然的裂傷,應該會順著H行的兩隻腳裂,也就是會避開肛門。小怡的裂傷就是順著左側這支裂,1/4環形黏膜下第一層,腳不張開不去撐就會合回去的,要不要縫呢?我內心掙扎著,也跟小怡與阿火討論,最後決定不縫,讓傷口自己癒合。請相信對一個外科系的醫師來說,看到傷口不縫,我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手縫起來了,但我忍住了。產後觀察一小時,小怡與寶寶狀況都穩定,大夥兒就準備收工回家。

這次的陪產,讓我體認到「不做」比「做」有更大的擔當,「陪伴」比「監視」有更大的力量,「順勢」比「介入」有更大的耐心,「人性」比「科技」有更大的信任。我們就這樣把理念化為行動,讓理想的生產方式成真。

 

*更多陳鈺萍醫師的故事,請見本期【特寫】〈嗨!那個樂於當產婆的婦產科醫師〉【職涯】〈跟男人一樣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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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608 最後修改於 %2018.%05.%15